“李存遥,跑得快,骑大马,当新郎......”铁锈会留存住声音吗。
稚嫩的童声透过黑色的麻布在铁笼间回荡,外面却少了大人们往常的喧闹,像是一场刻意为之的童音独奏。
“小娘子,遮红帐,望故乡,成新娘......”更多的孩子加入其中,其中大多数都拍起掌来,一下、一下,是少有的整齐,这群素来疯跑于泥沟草垛间的孩童仿佛为了这场婚事专门演排过。
“遥遥”,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,“遥遥......我的......”外面大概起了争吵——大人们不再保持沉默。
“把她拉走,毁了法事,我们所有人都得。”
愤恨的男声,未言明的后果。
声音的主人应当是村子里的袁祭师,我听得出来。
前天就是他给的我糖果,原来那些亮晶晶的小方块叫做糖果,我欢天喜地地捧着“糖果”,打算放在小荷包里珍存,荷包也是那时袁祭师送与我的。
袁祭师制止了我的行动,他说糖果搁不得,于是我循着他的话,拿起一小块放入口中。
我不知如何形容糖果的味道,类似于地里某些矮胖花朵的气味,可好像还有更多,我说不清楚,村东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大概能说得出。
但袁祭师似乎急不可耐,他开口告诉我,那滋味叫做“甜”。
大人的世界太繁杂,连快乐都要分出不同的名字来。
袁祭师笑了起来,让本就凸起的两颊更加圆涨,深蓝色的瞳仁被眼白淹没,他说要请我做一件事,郑重其事的样子,可眼睛还是笑起来时的模样。
他说事成有数不尽的糖来做酬劳,我问他什么是酬劳,他说是甜。
哦,原来酬劳就是快乐。
那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糖,想要很多很多的快乐。
可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焦急,让我不由想起了他看不清瞳仁的、白茫茫一片的眼窝。
女人的尖声越来越远,最终被孩童们的唱调所彻底取代。
我听见有人在啜泣。
不是外面某个唱歌的孩子,庆贺的童谣声只增不减;不来自某个沉默寡言的大人,他们从不会哭,只会用大声的咒骂宣泄自己的不满;也不是我自己,袁祭师给的糖还在我的荷包里,我捏捏荷包,鼓鼓的,我怎么会哭泣。
“李存遥,是你在哭吗?”
“李存遥,你为什么哭,你没有糖做酬劳吗?”
“李存遥,你不要哭了,我把我的糖分给你。”
我将手穿过锈迹斑斑的铁笼,李存遥没有说话,也没有接我递去的糖块。
李存遥的哭声其实很小,但大概是我们所在的铁笼也很小的缘故,倒衬的他的抽泣声比黑布外的童谣声还要清晰。
“乐知,我们要死了,我们......”李存遥的声线在颤抖,应该说是他的人在抖,连带着声音也如此。
笼子里很窄,李存遥的颤动带动着笼子也微微晃动,我感受着笼子的铁栏不时触到我头上的牡丹簪子,簪子的流苏随着晃动而跳散、碰撞,发出“丁零”的声响。
乐知,这是李存遥昨夜为我取的名字。
昨晚我们一齐被关在河边的祠堂,也是这个算不上大的铁笼里,我和李存遥之间被几道铁栏所分隔,听说这笼子原本是某户人家给新生小猪预备的,倒被我们抢了先。
只不过那时外围的黑色幕布还没有被钉死在地上,我曾偷偷戳起一角,让月意借了一丝明朗给铁笼中的我们。
我和李存遥相识在微弱的一丝光亮中,可惜还是太暗了,我看不太清他的面,之后我们学着大人的模样攀谈。
我向他诉说我辗转各地的种种,他问我名字,我才想起没人为我取过名字。
那一刻他听起来兴致勃勃,说他可以为我取,于是我就叫乐知了——“乐于知晓万物千事”的意思,他让我自己选一个姓,我没想好所以没有回答他,他后来也不再说话了,于是沉默再度,一首延续到方才他开口。
其实我还没有太适应被叫做乐知。
“吉时到,轿起。”
依然是袁祭师的声音。
一瞬间,锣鼓喧嚣,人声鼎沸,听起来俨然是一派喜气洋洋的婚礼场景。
黑布上的铁钉被人翘起,我依稀记得那天的风很大,漫天飞舞的“喜”字缠绕着黑布,飘飘地向着天际的一头行去,像是蓝天的泊船,誓不复返的坚决。
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短暂的眩晕。
女人们的交谈,男人们的调笑,少不了还有几个顽皮孩童在大叫,他们早己停止了童谣的吟唱,大多都怔怔地盯着我和李存遥,天真的眼神中夹杂着不明的情愫,像是惊恐,又好似祝福。
最终一切的一切,都在我微微眯起的眸子里攒聚成五颜六色的圆圈,与夏季池塘中的泡沫重叠,晶莹梦幻。
噗呲、噗呲,世界又扩展回它原有的边际,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。
李存遥哭的更厉害了,鼓面与鼓槌每相撞一次,他就要滚落出一颗硕大的泪珠,我的小新郎,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模样,满面泪痕,瘦弱的让我联想起河旁的柳枝迎风。
明明昨晚他告诉我的是,他己经十二岁了。
十二岁,不该是如此瘦小的模样。
笼外的男男女女开始跳起舞来,样子笨拙,舞姿诡异。
河岸边的泥土湿软,可没有一位舞者泄力,他们发狠地旋转摇摆,带起一块块软烂的泥垢。
人们毫不在意被蹭脏的下摆,哪怕此刻他们正身着自己“最华贵”的衣衫。
这场婚礼看起来乱了套。
所有人都沉溺在这一刻的虚幻美妙之中,忘情、肆意,宛若千蝶纷飞草野。
铁笼,也许应当叫做轿子,被西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一同举起,轿子的西角被夹在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,我和李存遥被高高托举向天际。
我伸出手去抓天空中盘旋的吉祥字,轻飘飘的一张纸,但裁剪的精致,可惜是白色,太素雅了些。
河岸边有两艘船,但只有一艘上张贴满了寓意美好的“喜”字,大概是贴的太紧密的缘故,一个个串联的“喜”字,倒像是枷锁,层层环绕,像是欲缠绕入乘船者的每一寸骨肉,为这美好的节日增添上一抹明艳的红意。
轿子被放置在装饰过的泊船上,临近的另一艘船上站着一个撑舟的老叟,袁祭师正坐在他身边,一脸严肃。
两艘船被一根铁锁相连,老叟不像他给人的印象般温吞划水,木浆划动的声音很快,河水被平劈出一道道波纹,岸上歌舞男女的身影愈加模糊,方才的一切恍真如梦魇。
大概到了河中心的位置,老叟停下了划桨的动作。
袁祭师也站起身来,从怀中摸索,不过片刻便掏出了个铃铛,不知是什么金属打造而成,那铃铛明明是褐色却蒙了圈绿色的幽光。
他向着天与河的交界处挥铃,又转着身子向着东西南北方位念诵咒语,手中的铃被袁祭师摇个不停,听得人心烦。
铃声传的极广,至少比我想的要广。
岸边的人们听到铃声便停止了舞蹈,一个个探着脖子向我们的方位望,我看不清众人的神色,但料想也知——必定是神采飞扬、雀跃难掩。
一通操作下来,袁祭师额上己生了汗,可他顾不得顺畅呼吸,便跨跃着,跳上了我和李存遥乘的船。
船身因为重物的突袭而轻微摇晃,袁祭师收了铃铛,又从衣服的夹层掏出大叠的符纸,许是颜料特殊的关系,符纸上的咒文迎着阳光熠熠闪烁。
袁祭师俯下腰,将符纸贴满了“轿”身。
再一次,我和李存遥与世界隔绝。
“婚事成,棺落——”,袁祭师的嗓音拉的很长,话音中却是止不住的、由激动所产生的颤抖。
铁笼被暴力地扔入河中。
冰凉的水浸透婚衣的每一寸,潜行作暗处的蛇影,游过我与外界交流的每一细微之处。
牡丹簪子脱了力,被挽起的发丝犹如蒙笼的黑布,飘散,淹没了铁笼入水的最后一丝喧嚣。
水下是冬季,是不会纷飞大雪的凛冽严冬,仅剩的温度来自左手,可惜暖意正在缓慢削减,最终化作一片死寂的冷,落寞而令人感伤。
我回忆起那个疯吼的女人——“遥遥”——原来那是在为李存遥而哭泣。
母亲的嘶吼是宴席的高潮哀曲,明明她应当是最快乐的人之一。
李存遥牵着我的手正被河水裹挟,最后我们连指尖的触碰也被禁止,明明在船上时,他攥着我的手是那样紧,连沉默都化作声响,昭示着我们要共存到天荒地老,时光尽头......可惜……我还没有得到那本该应属于我的——“糖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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