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月十六的晨雾未散，永巷的青砖上己跪满了待选的秀女。
沈云舒跪在第三排白玉阶前，听见掌事太监尖声念着“兵部尚书之女崔令宜………"她抬手正欲抚平裙褶，忽闻左侧传来金铃脆响——两淮盐运使的嫡女柳如霜正斜睨着她，腕间九曲玲珑镯映着朝阳，晃得人眼花。
柳如霜抱着螺钿琵琶，金丝楠木制成的琴身划过沈云舒裙裾时，她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杏味。
沈云舒再次垂首，盯着膝前砖缝里一簇新生的苔藓，耳畔尽是珠玉相撞的清脆声响。
唱鸣声忽远忽近地传来，沈云舒将掌心贴在冰凉的青砖上。
五更天被嬷嬷催着沐浴更衣，此刻指尖还残留着香露的薄荷香气，混着永巷特有的阴潮气息，竟让她想起家中后院的青苔井台。
"宣——苏州通判沈明远之女沈氏觐见！
"沈云舒猛地回神，起身时裙裾带起一阵凉风。
沈云舒起身时，瞥见前排跪着的苏怀素正用素帕掩唇轻咳，帕角透出的药渍似青砖上梅枝状暗痕。
走在前头的崔令宜突然回头，腰间银禁步撞出清响，惊得柳如霜鬓间金步摇缠上发丝。
引路太监提着羊角灯在前，转过三道朱漆门，忽见前方豁然开朗。
雕栏外漫天飞絮裹着细雪，正落在太液池未结冰的水面上。
"臣女沈云舒，拜见太后、皇后娘娘。
"她伏在织金毛毡上，听见头顶珠帘轻响。
"抬起头来。
"太后声音带着檀香熏染过的温润。
沈云舒缓缓仰首，正对上左侧一道锐利的目光。
皇后执玉如意的指尖轻轻叩着鎏金扶手，孔雀蓝翟衣上的金线在雪光里粼粼闪动。
太后身着深紫色绣金龙纹的锦袍，领口袖口皆镶着珍贵的狐毛，面容慈祥却透着皇家威严，双眸犹如深邃的古潭，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。
她微微倾身向前，仔细打量着沈云舒。
皇后则神色清冷，头戴凤冠，其上珠宝璀璨生辉，眉似柳叶，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，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。
“这沈家女儿生得倒是清秀。”
皇后悠悠开口，声音如同冰棱碰撞般冷冽。
沈云舒心中忐忑，双手不自觉地握紧衣角。
太后见状笑了笑说道：“莫要紧张，今日只是看看你们这些孩子。”
此时阳光透过窗棂洒下，尘埃在光线中飞舞。
太后转头与皇后低语几句后，又看向沈云舒道：“听闻你父亲为官清正，你自幼可有习些琴棋书画？”
沈云舒忙回道：“回太后娘娘，臣女略懂一二。”
她说话间，眼神坚定而清澈，这一幕让太后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之色。
"可会什么才艺？
"皇后身侧的女官问道。
云舒瞥见太后手中捻动的佛珠突然停住。
她想起入宫前夜，母亲将一方素帕塞进她袖中，帕角绣着半枝白梅。
"若问才艺，只说你最擅长的。
""臣女不才，略通舞艺。
"太后忽然轻笑："哀家记得先帝在时，沈家有位小姐以绿腰舞名动江南。
"佛珠重新转动起来，"可会这支？
"沈云舒一怔。
父亲从未提及沈家出过这样的女子，但此刻容不得犹豫："愿献丑一试。
"当琴师拨响第一个音时，云舒才惊觉自己未着舞衣。
素白绫裙在风中扬起，她踩着青玉砖上自己的影子旋身。
这舞原是幼时奶娘教的，说是一位故人最爱。
转腕时忽然想起那方绣帕，袖中仿佛真有暗香浮动。
最后一个回旋转，她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。
发间唯一一支银簪不知何时滑落，青丝逶迤委地。
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声。
"倒有几分意趣。”
屏风后突然传出的声音冰冷而又带着丝丝威严，让人不禁心生敬畏。
云舒这才看见玄色龙袍的一角，金线绣的云纹在光线下忽明忽暗，"绿腰舞讲究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...……倒是别出心裁。
"云舒赶忙伏地行礼，“请陛下恕罪。”
皇帝缓缓从屏风后走出，身姿挺拔宛如苍松。
他面庞白皙如玉，剑眉斜飞入鬓，一双星眸深邃明亮，仿若藏着万千星辰，鼻梁高挺，唇形优美但不失威严。
黑色的长发用金龙玉冠束起，几缕发丝垂落于脸颊一侧，更添几分随性洒脱。
龙袍加身，那精致的刺绣随着他的走动闪烁光芒，腰间所系的玉带镶嵌着稀世宝玉，每一步都散发着皇家的高贵。
皇帝走到云舒身前，低头审视着她。
云舒心跳陡然加快，大气也不敢出。
皇帝轻声道：“抬起头来。”
云舒慢慢抬头，目光触及皇帝的瞬间，又急忙低下头去。
皇帝看在眼里，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，对着太后与皇后道：“朕觉着此女颇为有趣，留牌子吧。”
太后与皇后对视一眼，皇后应道：“臣妾遵旨。”
云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骨首窜上来，娇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。
她心里清楚得很，从这一刻起，自己便一脚迈入了那深不可测、犹如龙潭虎穴一般的宫廷之中。
就在这时，坐在高位之上的皇后将手中的玉如意往面前的案几上一磕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！
“皇上何时来的？
这些奴才，竟然连通报都没有！”
皇帝不紧不慢地走进殿内，听到皇后的质问后，只是微微一笑，淡淡地回答道：“朕刚刚下了早朝，听闻今日有新选进来的秀女，便过来看看。”
说着，他还轻轻地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着的那枚碧绿通透的翡翠扳指，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胸有成竹。
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秀女们。
当他再看到云舒时，眼神略微停顿，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。
接着，他转过头看向太后，微笑着说道：“儿臣给母后请安。
这一届的秀女……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新鲜。”
三日后圣旨到沈府时，云舒正在后院摘梅花。
宣旨太监念到"才人"二字时，母亲手中的剪子"当啷"落地。
父亲盯着香案上袅袅升起的烟，忽然说："你小姑母曾是先帝的梅嫔。
"雪粒子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。
云舒摩挲着圣旨边缘的云纹，想起那日太液池畔的雪，落在颈间凉得刺骨。
原来沈家女儿跳绿腰舞，从来都不是偶然。
晨光穿透云母窗纱时，沈云舒的小轿穿过永巷停留在储秀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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